我們通常說“書存金石氣”，意即書法作品中蘊涵古代金石文字的雄渾古樸氣象。書法“金石氣”的基本表現(xiàn)，其一是雄渾。康南海曾經(jīng)總結北朝碑版的特征，有“魄力雄強”、“氣象渾穆”、“筆法跳躍”、“點畫峻厚”、“意態(tài)奇逸”、“精神飛動”、“興趣酣足”“骨法洞達”、“結構天成”、“血肉豐美”十美。此“十美”中之“魄力雄強”、“氣象渾穆”、“點畫峻厚”、“血肉豐美”四條，概而言之就是雄渾。雄渾由下列三種元素嬗變而成：剛健、敦厚、蒼茫。剛健者有如《龍門造像記》，敦厚者如后世的伊秉綬隸書，蒼茫者則似《張遷碑》?！洱堥T造像記》多為剛健，伊秉綬隸書不過敦厚，只有《五鳳刻石》、《張遷碑》等才真正體現(xiàn)出雄渾的氣象。

　　剛健即為力量，主要是以線條形成過程中的速度變化來實現(xiàn)，這一點只要比較一下王羲之與趙孟頫的書法就能得知。趙作為王書的步塵者，卻始終不能超越王羲之，原因之一就是其書在字體的結構上減少了角度變化，而都成了一種四平八穩(wěn)的體態(tài)，線條也變得軟弱無力，沒有王書的遒勁和力度。因為只有剛健的筆法才能使字變得勁健剛毅、斬釘截鐵、干凈利落，給人以健康的美感。

　　敦厚是線條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。敦厚的產(chǎn)生是由線條內(nèi)的一種凝聚力造成的。正如星球之所以能有自身的生命而長存于宇宙之中，在其有一種向心的力使其質(zhì)體凝聚起來。金石文字區(qū)別于帖學書法，在于前者在剛健的基礎上變得敦厚，力由外向內(nèi)，是一種凝聚型的;而后者雖也有剛健的，但其力表現(xiàn)為由內(nèi)向外，多產(chǎn)生于運動之中，線條本身的力則遠遠不及金石文字。所以，帖之不足在于能流動而無厚質(zhì)，金石則能得雄厚而不失流動、流動而不失凝澀，其境必高焉。

　　蒼茫給人以撲朔迷離的感覺。金石文字由風化而成的蒼茫使其飄然欲仙，把欣賞者帶人—片幽玄的境地。蒼茫在墨跡中大多是以枯澀的筆跡顯露的，這是考察用筆純熟與否的標準之一。若沒有深厚的功夫，絕難臻至蒼茫的境界。書之境以“老”為上，故有初學者刻意以蒼茫顯“老”態(tài)，殊不知蒼茫乃功力之自然流露，不可任意為之。不是在雄厚的基礎上滋生的蒼茫，則純粹是一種枯禿。

　　能得蒼茫者，一定為大手筆。顏魯公行草，鄧石如行草，吳昌碩所臨散氏盤金文以及當代陸維釗、沙孟海之書都是由雄厚而入蒼茫的，其不凡之處，便在于此。書法“金石氣”的基本表現(xiàn)之二是古樸。自然界的物質(zhì)，由于時間的久遠，在經(jīng)歷自然、人為等多種因素作用后，從表面至內(nèi)部都會有一種損耗。我們看到未經(jīng)人工改造的原始巖石在受長時期自然腐蝕后，其外部特征柔和而圓潤;千年古松，萬年枯藤’，時間使其變得堅韌。金石文字，歷經(jīng)風化，其線條外部邊緣一定是柔和的，即使出現(xiàn)一些較方的角，其角度的過渡也極為自然，從而掩飾了因人工雕琢而生的煙火氣。

　　中國書畫藝術表現(xiàn)的古樸，反映出藝術家們對自然美的追求。趙孟頫說：“作畫貴有古意，若無古意，雖工無益。今人但知用筆仔細，敷色濃艷，便自謂能手，殊不知古意既虧，百病橫生，豈可觀也?吾作所畫，似乎簡率，然識者知其近古，故以為佳。此可謂知其道，不為不知者說也?！惫艠愫葜?、簡、柔等重要的內(nèi)涵。

　　拙和巧是一對矛盾，這是從普遍意義上說的。處在矛盾一面的拙是笨重、粗劣的意思，而另一面的巧則蘊涵著人類的智慧。由拙到巧，意味著人類的進步。從藝術發(fā)展來說，原始人或處在原始藝術階段的人們尚沒有很高的審美意識和實踐經(jīng)驗，因此，他們的“作品”往往很稚拙。隨著藝術形式的由拙到巧，藝術由自在走向了自覺。我們必須在巧的基礎上返歸自然，以求得自然之上的自然。

　　就“簡”而言，中國藝術則幾乎從一開始就基本具備了這一形式。但純藝術品結構的簡約還不同于裝飾藝術的簡化式樣。藝術品所要解釋的自然特征表現(xiàn)在多種力之間的復雜作用上，如果藝術作品不能體現(xiàn)這種復雜性，就會導致僵化。如果藝術品過分地強調(diào)秩序，同時又缺乏具有足夠活力的物質(zhì)去排列，就必然導致一種僵化的結果。使這種復雜的力的結構趨于一種*純凈*明了的形式，便是藝術品結構的簡約。

　　“柔”在中國藝術中體現(xiàn)為一種崇高的韻味。范溫《潛溪詩眼》言“韻者，美之極”，“凡事既盡其美，必有其韻，韻茍不勝，亦亡其美”。謝赫《古畫品錄》“六法”第*條便是“氣韻生動”。韻是形式美的一個標志。對書法來說，章法及結宇的疏密變化及線條的豐富多姿，構成書法特有的韻意。

　　金石氣凝聚了崇高范疇的堅實、巨大、郁壯和拙樸。金石氣來自宏壯的質(zhì)體，同時又顯出優(yōu)美的姿態(tài)，看似極剛，又極其柔潤。明代書家項穆以為獨王右軍是集大成者。王字何處顯其宏大、郁壯、拙樸?張懷瓘譏諷“逸少草有女郎才，無丈夫氣”也不無道理。